[原创]生活在山上的人们

九月无心

山脚的路依然潮湿，路上堆满了凋落的树叶，其间夹杂着枯枝，踩上去啪啪作响。路两边是比人还高的灌木，隐隐透出青色，头顶零碎地洒了些阳光下来，所以并不显得阴森。

山里很静，鸟儿多都被寒风逼走，偶尔几只小麻雀从树上探出头来望我一眼又飞走。将近行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山上的积雪慢慢多起来，终于走到雪能埋住脚的地方了，树木不堪身上冰溜子的重压，一棵棵倒在地上，甚至碗口粗的松树都不能幸免，它们横在山路上，只能慢慢地绕过去，一点点地往上走。

如果有一条路，像那天的雪地一样，只有我一个人走下去，身后是我一个人的脚印，我会不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后来的很多天里，我沉迷于这个问题。假如一切都只按我的方式为我保留，我会不会珍惜？

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林场的几间屋子紧闭着，一只狗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在屋里叫起来，一只白色的猫迅速冲出门跑掉了。门打开，爷爷披着大衣站到门口，看了半天才看出是我来，吃了一惊，赶紧把我拉进屋去，生怕我冻到了。

其实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到山上，过年的时候我全家都是在林场吃的年饭，过年后大家都下山去了，爷爷和奶奶及姑父留在山上照看林场。因为天气一直不好，山路又难走，将近半个月都没人上山了。

爷爷喝住的那条狗叫阿花，是条黑白相间的花狗，样子平常。当初抱它上山时它才一斤多一点，爷爷给它取的名字真难听，当时我就觉得土气，还好它自己也不承认，爷爷叫阿花一年多了，它没听过一次爷爷的话，经常是叫半天它才傲慢地回过头来。

而窜出门去的那只白色的猫叫丑丑，也是在它很小的时候由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一只眼睛黄色，另一只却是绿色，老妈说它是个小妖精，长得真丑，于是就叫它丑丑了。奈何猫是不长记性的，即使给它取名叫天仙它都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更可恶的是，丑丑怕见人，你和它混得再熟，换套衣服或是几天没见，它见了你又会跑掉，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患上了自闭症。

我上山后的第二天，阿花为了争一块骨头咬了丑丑，丑丑伤心地跑掉了，晚上回来后再也不肯和阿花一起睡在草堆里，它做了一夜的梁上君子，在冰冷的屋梁上睡了一晚上，直到我走的前一天晚上，阿花不知道在哪儿捉到了一只麻雀衔到它面前两个家伙才重新搞好了关系。

山顶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也不知道在那里立了多少万年，满身褐色的青苔，山藤在它身上肆无忌惮地生长，我用镰刀在上面开出一块空地，在林场抱了一些稻草放上去，就成了一个舒服的小窝。天气好的时候，我带上阿花，先把它扔上去，我再爬到窝里，一人一狗就睡在那里晒太阳。我给阿花讲我的故事，它不时哼几声，对于我的多愁善感似乎并不感兴趣。

山上还有好多的竹子，多是那种细细的，做不成什么大东西的水竹，在山风里柔弱地摇曳，我砍了几根来，做了一个烟袋给爷爷，给自己削了一把长刀，还给丑丑做了一个笼子，每到晚上就把它塞进去。爷爷并不抽旱烟，拿到烟袋只是随意地放到柜子里，丑丑对我做的笼子却表示了极大的不满，等到我们都睡着后，它便一次又一次地咬笼子，试图逃出去。

我提着那把竹刀，带着阿花巡逻在山上，于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荣耀，像一个帝王带着狩猎的队伍，旌旗飘扬，猎犬咆哮，万兽在我声势浩大的的队伍面前瑟瑟发抖。实际上是我和阿花在山风里瑟瑟发抖，在冬天，山上什么动物都不见了，我们偶尔看见一只兔子便兴奋地追去，一人一狗在雪地里不停地翻跟头。最后人眼望狗眼，小眼瞪大眼，怏怏地回去。

经常是我和阿花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姑父已经做好了饭在等我们。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农民，只有三十多岁，看起来却比爷爷都年轻不了多少，常年的劳作把他累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驼背汉子，他和爷爷坐在那里喝酒，我和奶奶就慢慢吃饭，等到我们把饭吃完，菜也不多的时候，姑父便先把菜往爷爷碗里一倒，那架势是容不得爷爷拒绝的，如果还有剩下的，才往自己碗里夹一点，如果没有了，就往里面倒上一些白开水。

我曾劝姑父每顿饭多炒点菜，林场里吃的东西并不少，老爸几乎是每年都往山上送大量的粮食，山上也有菜地，爷爷和姑父也经常下山买鱼和肉，生活方面来说，比一般农村里要好得多。但是姑父只回答我一句“太浪费”便不再多言，我一肚子的话在这几个字面前生生刹住。

姑父偶尔会递给我一支烟，两个人默默地抽完，他去做他的事，我去游我的山。总是在我以为自己像个大人样抽完一支烟的时候姑父就说：“去玩吧，记得早点回来。”

这感觉让我很别扭，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提议去帮他伐木，他撇了撇嘴，把门边一把巨大的斧子放到我手里，我跟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伐木的地方，他给我指了几棵小点的树，说小点，其实也有一人粗了，我砍了三棵，差点被倒下来的树砸死。

姑父对我的成绩表示满意，说：“一个学生伢，能有这么大力气也算不错了。”当时我得意洋洋，接下来他又让我目瞪口呆，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一气不歇连着砍了八棵大树，让我对他之前说的话起了怀疑，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我。

对于伐木，我还批评过姑父，我把从书上看到的绿化什么的往他脑子里灌了一大堆，他笑了笑，并不作声，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我想过了，你说的很有道理，但那都是空话，绿化不绿化我不清楚，我只晓得，如果不砍树，林场就垮了，林场的工人就没有饭吃了。你说的是大道理，我说的是实际问题。”我怔在那里，忽然就很羞愧。

直到我下山，手臂因为那天的伐木还疼得举不起来，手上留下几个大水泡。

我有个怪癖，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喜欢让他帮我抓背，其实并不是因为痒，只是觉得抓着舒服。爷爷的手粗糙无比，很多裂口，指甲都是黑色的，那黑色无论如何都弄不掉，似乎已经长在了肉里。在山上洗澡时，总是爷爷帮我擦背，他怀疑我背上老是没洗干净，不放心我自己洗。

小时候最怕的就是他帮我擦背，做惯了重活的人，做什么都是那么大力气，擦得我背上皮都要掉了。现在却总嫌他没用力，怕他擦不干净。我不停地怪他，他不停地骂我懒，吼我，叫我不要乱动，忘了擦到哪儿了。奶奶在边上笑嘻嘻地望着祖孙俩，她听不清我们在讲什么，却能看见我们的快乐。

写到这里，有点心酸，原来我长大了，爷爷却已经老了，对于生活，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奶奶知道我脾气不好，但总能够为我找到开脱的理由。那时候在高中闹事被她知道，她觉得我是被坏的鬼缠上了，到处烧香拜佛，希望我能早点好起来，而我在家里却把老妈信奉的观音菩萨给砸了，不知道奶奶求的菩萨有没有和老妈的观音打起架来。

之后考大学的时候，奶奶又一个人坐车到几百里外的木兰山上烧香，还给我抽签，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年妇女到几百里外去，在我们那里是不可想象的，据说我老家村里一位老人，一辈子就生活在村中，走到别的村子就会迷路。

当时姑姑说陪奶奶一起去，被她严词拒绝，奶奶认为她一个人去会更虔诚。终于她抽到的签上说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她又幸福地走回来，积攒的四千块钱都被骗完，坐车的钱都没有了。对于她来说，我考上大学就是她一辈子最好的事，她终于可以骄傲地对人说：”我家孙伢考得上大学的！”

当我今天坐在寝室电脑前敲下这些字，忽然就想掉下眼泪。总是用上“忽然”这个词，因为我的感情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地袭到，把我坚强的外壳一点点剥去，让我无处可逃。

老爸过年的时候和大家开了个玩笑，说我找了个女朋友，带到家了，奶奶过后缠着老爸让他讲我女朋友的事，老爸不耐烦跟她讲，就说：“你问你孙子去。”吃完年饭父母都下山去了，爷爷问我在哪儿找的朋友，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爷爷，他好象比我还不好意思，问了一句就赶紧把奶奶推到面前，奶奶望着我笑，小声说：“是谁家的女伢啊？”我搞了半天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严肃地说：“既然已经带回来了，就要好好对人家……”我搂着他们的肩膀大声说：“我没有女朋友。”奶奶失望地说：“我还想像你姥姥一样呢……”

奶奶说的姥姥，是爷爷的母亲，活到了八十多岁，我四五岁的时候才逝去，奶奶的意思是说想看到曾孙的出世。我俯到她耳边大声说：“那您就活到一百岁吧！”奶奶摇摇头：“怕是活不到哟！”

脾气暴躁似乎是我们家的传统，以前在山下住的时候，爷爷奶奶几乎每天都要吵，都是爷爷为一些小事发脾气，奶奶就怪他，最后两人争起来。后来奶奶耳朵不行了，两人就很少吵了，我问奶奶为什么。奶奶说：“他一天到晚骂得口水到处飞我也听不到，管他呢。”

等爷爷走开了，奶奶悄悄告诉我：“其实一天到晚看着他嘴动啊动的，就是没一点声音，也蛮有意思的，就像条鱼在吹泡泡。我现在不能得罪他，手不好使了，还要靠他的女婿做饭吃呢。”我大笑起来，我可爱的亲人们啊！

十四的那天，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山，爷爷和奶奶站在边上围着我，想帮忙又帮不上的样子，爷爷很拘谨地问：“啥时候再上来啊？”我说等学校放假了再说吧，爷爷还要问，奶奶白了他一眼：“伢去读书你留什么，他是去读大学呢。”爷爷争辩：“我不晓得他是去读大学啊，那里一个学校就好多楼的，你以为像这里一个穷山坳……”话里好象有点酸酸的。

要走的时候姑父从外面回来，放下手里的斧子说：“等后天再走吧，我打了只兔子，明天就在山上吃饭，后天一早我送你下去。”我想了想，答应了，他们三个人都孩子气地笑起来。

二零零四年的元宵节，我和爷爷奶奶，姑父，四个人坐在林场的小屋里，烤着柴火，吃着野味，爷爷不时讲几个破绽百出的故事，姑父喝口酒就讲一小段在外面打工时的事，奶奶和我静静地听。为了照顾奶奶，他们说话的声音格外大，出去上厕所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刚说过的话，出得门来竟然还可以再听一次。谁说发生过的事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呢？

正月十五的晚上，我站在八百四十多米高的山上，往山下灯火阑珊的方向撒了泡尿，那个熟悉的小镇上一片辉煌，平地而起地炸开的几簇烟花渲泄出一种绝望的幸福。似乎是在向二零零四年作最后的告别，又仿佛是迎接二零零五年的最后一声礼炮。我不知道那一阵烟花过后，二零零四的一切是不是就这么远走，不再回来，然而我们总还有二零零五，总还有新的一天，新的希望，但愿明天，我们都会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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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粉妖妖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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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力 3
时间2005-3-15 18:43:46

sunboy007

舅舅家在山里，不想走山路了，小时候觉得蛮好玩的，大了也就没有什么的了　，变懒了．．．．．．

Jay

看着别人的故事，想起自己的故事...

九月...最近要开始忙起来了吧。
上次来也没见到你咯，希望以后还有机会。

lifey~

小新你居然换阿布的脸作头像……

九月无心

原文由 Jay 发表:
看着别人的故事，想起自己的故事...

九月...最近要开始忙起来了吧。
上次来也没见到你咯，希望以后还有机会。

唉，你不要勾起我的愁绪，让我唏嘘~[em65]

小丸子

最美的生活，也就是这种平实，最深刻的感动也就是这种亲情！
楼主，你很幸福！

小丸子

申请给楼主加精！！！！！

Jay

原文由 lifey~ 发表:
小新你居然换阿布的脸作头像……

换回来了...

九月..我实话实说的啊。

丸子，好点了没？

水粉妖妖

好想也去山里体验一下
在城市里呆久了
感觉一切都象修饰的很漂亮的塑料花
虽然很精致 可毕竟没有生命力 缺少一种固有的美
就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都不经意得变得那么微妙
缺乏沟通 缺少交流 多的是沉默和代沟

文字很平静 却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象在看一场电影 多的是宁静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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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倾城

总是在我以为自己像个大人样抽完一支烟的时候姑父就说：“去玩吧，记得早点回来。”

这是一种很美丽很奇特的感觉
当我们自以为成熟的时候，在父辈们眼里，
却依然只是个孩子
谁又能说清究竟怎样才是真正的成熟？
也许还要沿着父辈的那条路走下去？
一代一代重复着从前的、现在的、将来的故事
那些幸福的、肮脏的、不知所踪的生活……